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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泪长流送恩师

    9月29日星期日晴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昨天夜里张永义从合肥打来的那个长途电话,竟是我师傅汪和平不幸车祸罹难的噩耗!他那时只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可能马上要回来”却始终不肯说具体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大事”我刚从单位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回到常州老家,听了这样一头雾水的消息,误以为本企业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并且很可能与自己有关,惊诧莫名之际,忙打电话给我师傅,他是我们集团公司的总经济师,真要有个山高水低风吹草动的情况,他肯定最清楚。然而电话接通之后被告知,师傅今天刚去山东出差,本单位一切正常。那么,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呢?从那之后直到今天上午九点半钟,我始终都处于懵里懵懂忐忐忑忑云山雾罩状态之中,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号,做梦都未料到,九点半钟时,好朋友叶少春打来长途电话,无比悲痛地告诉我:“你的师傅走了!”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我师傅昨天不是去山东出差了吗?叶少春哽咽着说:“是的,是在去山东的路上,车祸”
    苍天啊苍天!说什么“好人一生平安”?我师傅他,可是太阳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啊!他秉性真率!他心地仁厚!他聪明能干!他胸怀宽广!他以诚待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纯纯粹粹大写的人啊!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为什么残酷的命运要夺走他的生命?为什么呀为什么?
    当我此刻开始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手,不,我整个的心都在剧烈颤抖,在饮泣悲鸣。我的眼眶里早已噙满了哀伤凄怆的泪水。当我天使般的爱人从她所在单位打电话回来询问我刚才打电话找她有什么事情时,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伤痛,眼泪像大堤决口般流了出来。我哭着告诉她,我的师傅走了,我要赶回合肥去奔丧,去见我师傅最后一面,去为他送行,去在他灵前深深祈祷:愿我的这位不是亲人却十倍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胜过亲人的良师益友和仁厚兄长,在去天国的路上,从此平安无恙!(我接着心情沉重地对我的爱人说,你远离家乡亲人跟我来常州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未曾回家看望过父母双亲,原本打算趁“国庆”放假几天,让你回去一次――本该俩人共同前往的,无奈家里有一个将近90岁的老人需要照料――且车票都已预先买好,但这样一来,我的心地善良纯美的爱人打断我的话头说:“你什么都别再说了,去把买好的车票退掉,我留下来照顾老人,你现在就抓紧时间去合肥吧。”)
    就这样,我搭乘当天的长途客车,于傍晚时分抵达了合肥。尽管我一路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地赶往合肥,但我内心深处却始终无法相信更无法承认和接受这样的事实,直到我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师傅住的那幢楼前,远远地望见那幢楼道门前摆放着的一长串花圈――似乎也唯有到了这时候,我才不得不相信,我的师傅他真的出了“大事”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们,真的已经永远都不再存在了。我的心不由猛地一阵抽搐悸痛起来。我快步冲上前去,师傅的好友鲁庆远迎上来,极其伤悲地与我双手相握。那一刻,我们相对凝咽无语。我随即转身走进了师傅家,走到了师傅的灵堂。当我向师傅的英灵深深鞠了三个躬之后,我早已泪流满面。命运怎么会这样残酷?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殁就殁了呢?难道这就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为什么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而不该死的人却偏偏过早地离开我们?
    那一刻,望着罩在黑纱下面,从此永远沉默无语的师傅,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哭了起来。在我基本形同孤儿的漂泊人生中,始终对我亲切如长兄、关爱如师长、照顾如哥哥的长者中,我师傅就是其中之一。记得我刚进厂那些年,每逢节假日,他总是把我叫到他家,让我跟他们一起共享欢乐。在工作学习生活诸方面,他更是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今年三月初,我决定停薪留职回常州老家时,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文学基础虽然不错,但想指靠写作谋生则太难太难,对此你一定要有足够的准备。”后见我去意已决,他又主动为我办理善后事宜,为我联系搬家的车辆,并同时将一条“皖烟”硬塞到我手上,说是到时用作招待帮忙的司机等人。临别的那天,作为集团公司的副总,他又丢开繁忙的工作,亲自赶来为我送行,与我们一起忙着将家用器具一件一件往汽车上搬谁知这一别竟成为永远?!想起这些,我再次悲不自禁,失声痛哭。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我耳畔轻声道:你看,旁边坐着的都是汪总的弟弟妹妹们,你这样哭个不停,岂不是更让他们悲伤么?千万克制一点,啊?我当即点头擦泪,并提议去看看戴师傅――传统的规矩应该叫师娘。戴师傅的好友王芬说:她刚服了安定睡下,还是等一会再说吧。你那么远赶来,也很辛苦了,赶紧坐下来休息休息吧。于是我一边在他人让出的空位上坐下来,一边凝视着师傅的遗像深深叹息。面对如此残酷无情的事实,我们除了“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李商隐诗)之外,还能怎么样?抗议?谴责?诅咒?痛骂?争斗?管用吗?只能仰天长叹了啊!
    夜里10点多钟以后,师傅家里的人渐渐少了下来。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被安排到四方宾馆休息去了,戴师傅房里,也只剩下她的一个妹妹留下来照料陪伴她们母女俩。这时候,与师傅同时进厂参加工作的高朝奇师傅,点燃一支烟,然后恭恭敬敬地摆到香炉上,接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无限悲痛地感慨道:在咱们集团公司现任副总一级的领导干部中,凡是抽烟的,几乎都抽“伸手牌”且都是“名特优”系列。只有汪和平,每天都是自己掏腰包,他还对此自嘲说:“我烟瘾大,抽不起高档的,只能一般化将就。”如果说抽几包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话,那么请问,在他这一级领导干部中,有几个是真正时时刻刻跟职工群众心连心,时时刻刻将职工群众的利益放在首位的?又有几个是真正敢讲真话、敢办实事的?要讲谁真正忠实实践了“三个代表“的话,那就是他汪和平。唉!――说到这里,高师傅已经泣不成声,我们众人更是唏嘘不已。紧接着就是一片沉默。只有灵台上燃烧着的烛光和檀香,在闪耀跳跃着,喁喁呢喃着。许久之后,我师兄周龙符指着悬贴在墙上的挽联“德才兼备为工作鞠躬尽瘁,英年早逝追往昔含笑人间”开口道:他这一走,对我们企业,对他整个家庭都是巨大损失。他今年刚满50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黄金时段。完全可以这么说,在咱们集团公司,他现在所起的正是一种呈上启下继往开来的无人能够替代的作用!谁知道偏偏天不从人愿周龙符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无语。我的另一位师兄张厚刚说:的确如此,我们的师傅可以称得上是能文能武的全才了。抓生产搞管理他是内行,搞经济促发展他讲起来更是条分缕析如数家珍。为了加快咱们企业的发展步伐,他这次去山东考察,真可谓是任重道远啊,谁知道会招来这场飞来横祸唉!
    又是一片唏嘘。
    又是一片沉默。
    夜越来越深沉,我们伤痛愀怆的心也在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那灵台上摇曳的烛光,似乎也在应和着我们悲戚沉重的叹息而呻吟着、呜咽着,长流不止的烛泪更是其情切切,其声哀哀,显得凄然惨然,令人黯然销魂。
    时间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接近第二天的零点。搬运师傅遗体的灵车正在赶往合肥的途中,明天该安排该落实的各项事务都已经安排落实好,周龙符对大家说,除了留下守灵的,其他人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大家去办,都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大家都顶不住,你们说是不是?
    9月30日星期一晴
    0点15分,除了周龙符、张厚刚和我三个人之外,其他的人终于依依不舍地一一离去了。我们三个人是师兄弟。我们都十分敬仰和爱戴我们的师傅。现在突然面对这样无情的事实,我们三个人的悲痛之情简直难以言表。我们,尤其是我,那时候静静地面对师傅的遗像,往事又潮水般涌向脑际。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失恋的时候,由于年轻,由于太投入,抑或应该说由于太幼稚,我受不了突然被人抛弃的无情打击,冲动之下,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我师傅得知消息后,立即叫周龙符和程辉将我送到他家,然后一把将我紧紧揽入怀中,那感人至深的一幕,我至今仍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更是铭记肺腑没齿难忘。他说:“想想你的不幸身世,想想你艰难成长的历程,你应该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善待自己如何好好珍惜这宝贵的生命呀!”如今,他的玉石之声言犹在耳,他却从此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所爱的人和所有敬爱他的人,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再次泫然泪下。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放声大哭,以此来表达我对师傅的一片片拳拳之忱啊,但理智告诉我,现在不行,现在已经夜静更深,现在唯有默诵宋代诗人陆游的恋人唐婉钗头凤可以一抒我胸怀:“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凌晨4时许,戴师傅突然从卧室出来,望着满脸泪痕、惏悷憯凄的她,我们三个人都哀怜心痛不已。我们言辞恳切地劝说道:现在才4点钟,你应该再去睡一会。她摇摇头说,她实在睡不着。我们连忙补充道:即便睡不着,躺在床上养养神也是好的。她再次摇摇头。她说你们不要劝我,你们三个都是汪和平的徒弟,我想跟你们一起陪陪他,一起跟他讲讲话,这样我心里反而会好受些。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三人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忙搬来一张靠椅,让她坐下。
    “唉,谁能想到啊,前几天我还对他说,你与书记关系不错,他刚接替老总的位置,各方面都要有一个熟悉适应过程,你一定要好好协助他,把咱们的企业搞好。他回答说,戴圣璋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可是才过几天啊,他就这样走了”刚说到这里,戴师傅早已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了。
    周龙符见状忙劝阻道:戴师傅,您已经哭了整整一天了,这时候千万不能再哭了。我则泪眼婆娑地补充道:戴师傅您若再这样哭,我们可真要硬“赶”您去睡了。张厚刚年龄最大,经见的事情比我们多,说话也更有分寸,他说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戴师傅能这样讲讲话不比憋着掖着好吗?不过戴师傅,有一点咱们现在得说清楚,你想讲什么只管讲,但不能哭,哭对身体不好这你应该知道。戴师傅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我尽量不哭。”她接着面对我说“你28日夜里打来那个电话之后,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他每次出差在外,都会打电话回来的,唯独这次没有。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于是我让汪静打她爸爸的手机,一次,二次,三次打了无数次,都是关机,于是我又叫汪静打其他人的手机,结果全都是关机。我当时就想,肯定出事了。那时我和汪静想的最多最坏的,就是他伤在哪里了,而且伤得不轻。我对汪静说,只要你爸爸活着,哪怕他已经变成了植物人,我们也要精心服伺他,没想到他竟然就”
    这时候,戴师傅已经哭成了泪人。我们三人尽管也是泪水涟涟,但我们都强忍悲痛,一声声呼唤着戴师傅,恳请她务必节哀务必克制。我们说,汪师傅已然走了,您若再垮下去,汪静怎么办?一提她女儿,她立即一边擦泪一边说“你们放心,为了汪静,为了汪和平的这个宝贝女儿,我会克制,我会坚强的。”
    过了一会,戴师傅果然显得比刚才平静许多。周龙符站起来拿剪刀剪烛花续香时,她开始从他们夫妻关系,父女关系,直到师傅工作上、学习上、生活上等等的一系列情况,向我们一一道来,她最后概括道:“在父母面前他是孝子;在妻子面前他是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好丈夫;在女儿面前她是慈父是人生楷模;在同事面前他是弟兄是朋友;在事业上他是拼命三郎天地良心,天底下像他这样的人真是不多啊!你们都是他的徒弟,你们应该最清楚,他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连初中一年级都没读完的‘老三届’,直到走上今天的领导岗位,他所付出的是怎样艰辛的努力啊!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那真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啊!”
    凌晨5时许,汪静醒来不见她妈妈,立刻出来,乖觉地依偎在她妈妈身旁。汪静已经临近大学毕业,正全身心投入考研的紧张准备阶段,她爸爸突然不幸罹难,这对她的打击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戴师傅望着满脸憔悴的女儿,心痛地说:“静静你再去睡一会儿。妈妈睡不着,陪着叔叔他们讲讲话。”汪静把头埋在她妈怀里,一字一顿道:“妈妈你不睡我又怎么睡得着?”我们三人异口同声道:是啊戴师傅,为了汪静,你还是再去睡一会儿吧。戴师傅这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与汪静一起离开了我们。
    清晨6时许,师兄周龙符的手机响起来。电话是工会的许庆章打来的,许庆章是我们单位的工会干部,专门负责职工及其家属的养老送终,尤其后者――即善后事宜,几乎成了他的专职。这次我师傅不幸罹难,噩耗传到合肥后,他照例登上汽车,一路颠簸5-600公里到达事发地,办妥一切交割手续后,又陪同我师傅(的遗体)一路风尘地往回赶。他打电话给周龙符时,他们的汽车离合肥已经只有一小时的路程了。得知这一情况后,我连忙催促周龙符赶快按昨晚的计划安排通知高朝奇和鲁庆元他们――师傅远道回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去迎接他的呀!周龙符点点头,他神情异样地附在我耳边说,许庆章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师傅的样子很难看。一听这话,我顿时抑止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张厚刚一旁连忙小声劝阻道:戴师傅她们已经起来,你可千万得控制住自己啊!我一想,是的,我此刻这么一哭,万一给戴师傅和汪静看见了,岂不要误大事!我连忙找纸巾将眼泪擦干了。过去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过去人还说,看在什么什么份上,你们就开开恩成全成全他给他一个全尸吧。可是,我的师傅,他德才双馨,人品卓越,有口皆碑,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那天理昭彰四个字岂不是从此要改作天理糟脏了么?!
    6点半钟左右,戴师傅与她妹妹一起,已经按以往惯例,将豆子若干芝麻若干一起放入豆浆机里,然后将磨出来的豆浆倒进锅里,端到煤气灶上烧煮过,再接着一一倒进那咱一次性纸杯里,叫我,叫周龙符,叫凡是在她面前走动的所有人:“快,坐下来,都坐下来,趁热将豆浆喝掉。”那会儿,我心里正在暗暗哭泣。那会儿,周龙符、鲁庆元他们都在心里默默流着伤痛的泪水。那会儿,我们几个人真的是什么东西都难以下咽啊!然而,戴师傅见我们一个都不伸手端杯,就自言自语道:“汪和平在家的时候,我天天都早早将豆浆磨好烧好,然后硬逼着他喝,久而久之,就习惯成了自然”我一听这话,连忙强作欢颜道:戴师傅你别说了,我们喝我们喝。说着话,我就带头喝起来,同时叫其他人也过来一起喝。
    早上7点多钟,我们一行数人乘车来到合肥殡仪馆。没过多久,我们即迎来了我可敬可爱而不幸的师傅。我们无比悲痛小心翼翼地将我师傅抬下汽车时,他那时被紧紧地裹在两件棉大衣里。当高朝奇师傅轻轻掀开大衣一角,露出我师傅的遗容,不,毋宁说是露出我师傅那满脸血污的惨状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在此之前,所有关于我师傅车祸罹难的凶信噩耗,包括后来大家谈论的许多细枝末节,对我而言,终究只是一种“理性意识”唯有到了这时候,唯有当我亲眼目睹了满脸血污,从此,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棉大衣里的真真实实的他,就仿佛面对一件最最珍贵的瓷器突然摔碎在自己眼前,那种覆水难收的悲伤痛惜之情,这才洪水决堤一般突然从心底汹涌喷发出来。这是一种永远的伤痛。这是明明属于自己的珍宝却突然遭遇强盗洗劫过后的一种无限哀怜,一种心痛万分却又万般无奈的铭心镂骨的缅怀和伤悼,更是李清照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最真实写照。
    师傅师傅,我的恩师,我的兄长,我的挚友,你在经过那万劫不复的瞬间突然走向了永恒,你从此长眠不醒,你从此魂归离恨天,你从此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你走得如此突然,如此匆忙,如此令人心惊胆寒。你丢下了太多的牵挂和遗憾,你也同时把太多的牵挂和遗憾留给了你的至爱妻女你的亲朋好友。师傅师傅,我的仁厚兄长,我的良师益友,当你那天习惯性地轻轻甩一甩头发,向你的爱妻轻轻挥一挥手离家而去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这一天会有无妄之灾在等待着你?你可曾预料到公元2002年9月28日这一天是你的一个坎?是鬼门关?是魑魅魍魉横行无忌的不祥之日?你不会想到这些,也不可能会想到这些。你太率真太坦荡。你丹心一片。你从来都是敬鬼神而远之。即使人间真有鬼魅虺蜮鬼怪神异,它们也会在你无私无畏,光明磊落的高贵人格人品面前望而却步,退避三舍!你从来都是这么从容这么自信这么从善如流这么正气浩然。你普通而又高贵,平凡而又伟大。你直内方外,不愧不怍。你宽厚待人,老少无欺。你不媚上,不凌弱。你怎么可能想到2002年9月28日这一天会突然死于非命?师傅啊师傅,如果苍天真的有眼,苍天也应该为你大放悲声长歌当哭的啊我的可敬可亲可爱又不幸的亲人!
    那会儿,我一边哭悼着我所敬仰爱戴的师傅,一边跑前跑后地追问着许庆章师傅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我给我师傅带来了一身替换衣服,现在是否可以给他换穿一下,让他干干净净一身清洁地安睡?他们回答说,现在不行。为什么?因为相关手续还没有办齐,因为殡仪馆有殡仪馆的运作程序和运作规则。哪里都有规则和秩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严格按照规则和秩序办事,如果汽车驾驶员都严格按照规则和秩序谨慎行车,那么,我们会因此而避免和减少多少人间悲剧啊!
    在等待许庆章师傅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我们又将盖在师傅身上的棉大衣重新掀开,这回是从头开始,然后一点一点往下掀的。这回我们看得真真切切分分明明:除了右耳后侧有些擦痕外,师傅从头到脚未遭破损,也就是说,命运在施暴的时候,老天爷总算在最后刹那间“开了开眼”给我师傅保全了身体的完整。再细看师傅脸部表情,基本如同入睡一般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从那一刻起,我不往地在心里默祷阿弥陀佛,因为,比之早晨许庆章在电话里说的“样子很难看”留给我们的无数猜测,这样的结果,应该说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了。
    从殡仪馆返回后,我又紧接着与两位女同志一起乘车去市中心的商业区,按照戴师傅的要求,去选购送我师傅上路的全套衣服。
    中午在我们单位餐厅就餐时,周龙符鲁庆元等人相继劝我饭后去宾馆睡一觉。我摇头谢绝。鲁庆元说,你昨天坐了半天的长途汽车,接着又陪了你师傅整整一夜,所谓逝者长已矣,我们活着的人一定得更好地善待自己,珍惜生命。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我这才去了宾馆。
    然而,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床上,我却反来复去始终难以成眠。满脑子都是刚刚经历过的一幕幕。想到初见师傅裹在棉大衣里的情景和那一刻的感受,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怎么又哭了?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这是我吗?我爷爷去世后,我这么不停地哭过吗?没有。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深不厚吗?当然不是。我是我爷爷拉扯大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感情基础更深厚的?然而从获悉他去世的噩耗直到送他入土为安,我几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爷爷可是我的血缘之亲啊,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为他与世长逝而悲伤一哭的,可是我却没有。只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一想到我这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恩师死于非命,我就五内如焚,悲痛难抑
    不行,与其这样辗转反侧,不如去陪陪师傅,去经常给他的灵位上上香,点支烟,去给他说说心里话。于是我连忙离开宾馆,去了师傅家。
    那时候,前来吊唁祭拜的人正络绎不绝。考虑到戴师傅的身体状况和承受能力,除了外单位来的领导和师傅的至交,负责照料戴师傅母女的同志才安排出来见一见面,互相致意之外,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惊动她。来的人大都是去师傅灵前拜上三拜或鞠三个躬,接着奉上奠仪(资),然后或站或坐一会儿,即自行告退。那时候,最忙的要属专门书写花圈挽联的人了。从昨天下午灵堂正式布置起来到这一刻,门口的花圈已经摆了里三层外三层,仍然不断有个人或单位团体送来一只只花圈,以表示他们最深切的祭奠和悼念。这也从一个侧面充分证明了:“有的人活着如同死了一般,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师傅他真的是虽死犹生啊!
    白天过去是夜晚。明天就是“十•一”国庆节。本应该喜气洋洋欢歌笑语迎“国庆”的。――是的,多少“本应该”的事情,最终都被瞬间的“不应该”而无情断送掉了!多么悲哀又是多么无奈啊!
    跟昨天一样,直到夜里10点多钟之后,来倍伴师傅,来给师傅敬烟续香,来吊唁祭拜的人才渐渐少了下来。今夜给师傅守灵的几个人分别是程辉、尤祥宝、张永义和王广龙。这四个人中,虽然只有程辉和我和周龙符是同门师兄弟,但他们对师傅的敬仰爱戴之情,他们对突然失去这样一位人所共敬的良师益友的痛惜之心,跟我们却是息息相通、一脉相承的。
    10月1日星期二晴
    上午9时许,我捧着给师傅新买的全套衣服,与许庆章师傅一起乘坐雪弗莱轿车去了殡仪馆,随同前往的还有宣传处的王卫国,他去的主要任务是确定遗体告别大厅的布置落实。
    那会儿,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我师傅从冷藏柜内拉出来,当我再次以这种对面不相逢的方式面对从此永远沉睡不醒的师傅时,我的眼泪又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不,不是我太脆弱,实在是因为这一切太残酷、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啊!之后,遵照戴师傅的殷殷嘱咐,我将带去的衣服,一一交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希望,不,是恳求他们务必按照戴师傅的要求,给我师傅好好穿戴,让他在去天国的路上,走得从容,走得自在,走得庄严,走得高贵
    归途中,我一边深深叹息,一边默诵李白的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太白所哭与我所哭,虽时代人物情状不同,但我师傅奉命前往山东考察,比之晁衡以中国使者身份出使故国,结果途中遇难,岂非异曲同工!太白用明月象征晁衡品德的高洁,因而晁衡的溺海身亡,在诗人心目中就如同皓洁的明月沉沦于湛蓝的大海之中,令人无限惋惜和哀伤。而我师傅,他不仅品德像明月那样高洁,那样无私无畏,他海一样宽阔的胸怀,为企业生存发展殚思竭虑、荣辱不惊的献身精神,更是人所同敬,有口皆碑。因此,他的不幸遇难,正如同太白笔下的晁衡一般,不仅使我们悲痛万分,就连浩邈天宇也为之黯然失色,愁云弥漫,难道不是吗?
    中午在餐厅用餐时,就见许庆章师傅边吃边筹划着定于明天上午举行的庄严隆重的告别仪式的各项程序安排。这位不是总管的总管,不是领导的领导,几十年以来,凡是本单位人员包括亲属,只要是驾鹤西归者,都是经他一手操办,最终体体面面、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正因如此,他在本单位深孚众望,被人诩为行善积德的“乔老爷”久而久之,这“乔老爷”三字竟成了他的尊称,也就是说,一提“乔老爷”谁都知道,而提他的真名实姓,人们反倒很生疏很陌生,可见“乔老爷”这个称谓是多么深入人心。
    那会儿,当他皱眉蹙额、自言自语地提及我师傅灵前的火钵到时候安排什么人来摔时,我在一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这话刚一说出口,在座众人顿时将复杂的目光一齐集中到我脸上,那意思很明确:按照中国的传统习俗,长者出殡发丧时,历来都有“孝子摔钵”一说,如果到时候由我摔那个火钵,也就意味着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从容微笑道:他是我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难道不也是千古不变的至理吗?
    “乔老爷”不,许庆章师傅听了我的表述后,仍然用将信将疑的口吻问我:此话当真?我非常肯定地回答说:当真。那――,他连忙举杯站起来说:那就太谢谢你了。你这样一来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我为师傅摔火钵,纯粹是尽我对师傅的一片敬爱之心,许庆章师傅却为此而对我表示感谢,并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真乃古道热肠,令人感佩、感慨和感叹!
    下午,受治丧委员会委托,许庆章师傅又专门组织召开了一次临时会议,对明天举行告别仪式的各项程序安排,作了明确详细的布置落实,我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
    该考虑,该准备,该安排,该做的,都已经考虑准备安排做好了。那时已经是晚上的8点多钟,周龙符对我说,这几天你跑东跑西忙里忙外非辛苦了,从现在起,已经没什么事情了,你就早点去宾馆,好好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你还要去办其他事情,接着还要赶回常州,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在师兄的一再劝说下,我终于拖着疲惫困乏的身体,向宾馆走去。然而刚走了一半,我又转身走了回来。明天上午跟师傅最后告别之后,我就要离开合肥了,我不能这么早就去睡觉,我要多陪陪师傅,还有戴师傅――主要是戴师傅,我明天一走,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回来看望她,陪她说说话了。这么一想,我连忙来到戴师傅房里,找椅子坐下。那会儿,我多想对她说点什么啊,可是,我最终却是相对无言。在此之前,望着泪水长流、悲痛欲绝的她,我就不知怎么说,不知说什么好。现在,我们除了泪眼相对,真的是欲说还休,欲哭还止啊,能说什么?又怎么说?
    这天晚上为师傅守灵的几个人,都是他生前的好朋友,他们分别是徐一帆、杜少华、段云龙和陆光耀。这四个人中,除了杜少华在合肥之外,其他均在深圳、东莞等地。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在惊闻师傅噩耗之后,专程赶回来吊丧的。我记得很清楚,当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师傅灵前祭拜时,都饱含着满腔悲伤的泪水。杜少华是一边祭拜一边落泪;徐一帆和陆光耀是离开灵堂,走到外面后,悲悼的泪水才夺眶而出的。他们和我一样,都不愿相信、都无法面对和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这么好的好人,怎么会突然遭此劫难?好人应该有好报,这才是人间正道啊!
    夜里10点多钟,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我终于决定离去,临走前,我嘱咐徐、段二人,夜里千万别忘了经常给我师傅点烟啊。他们深情地答道:这个我们知道,汪总烟瘾大,我们会时常给他点上一支的,你就放心走吧。于是,我走到师傅灵前,一边给他焚香叩拜,一边心情沉痛地默诵李商隐的哭刘蕡: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后人评价李商隐这首诗时称:“盖直为天下恸,而非止哀我私也。”我此刻借李商隐七律为我师傅一哭,又岂止是“哀我私也”!
    到宾馆洗漱过,解衣上床后,我再次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想到明天就要送师傅上路,不,毋宁说,一想到好端端的一个活人转眼之间就要化作一捧清灰这种残酷的事实,我的心里就不禁刀绞般疼痛难忍起来。正如我的好朋友叶少春对我说过的那样:“我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恶梦!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转!我多么希望那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是多么但愿时间永远停留下来,从此不要再向前流动啊!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10月2日星期三晴到多云
    10月2日的黎明,最终还是这样不紧不慢如梦如幻地铺展开来了。面对初升的朝阳,面对这新的一天,我第一次“模糊”了时间概念;我第一次对“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这种说法产生了怀疑;我第一次在深切感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同时,开始虚拟时间与空间的某种界限;我甚至第一次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思考起那种被定义为“虚无主义”的哲学来。
    当然,我最终还是很快回到了现实之中。今天要送师傅上路了。从早上开始,直到送灵的车队准时出发,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安排要照料要落实,作为他的爱徒,我此时此刻怎么能够“虚无”?何况,师傅的火钵到时候还等着我去摔呢!
    我照例早早来到师傅家。我照例端起戴师傅早早磨好煮好的豆浆,对了,还有她托人去买来的早点。戴师傅叫我多吃一点,我就老老实实地多吃一点。这时候的我是多么现实又多么凡俗。这时候的我一点都不“虚无”也无暇――也不能再“虚无”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向前流逝。来给师傅送行的人越聚越多,多少事情要等着料理安排和落实,哪还有闲暇“虚无”
    9点钟。9点15分。9点30分。9点35分。9点40分。现场总调度姚邦权对我说,你回去做好准备,9点45分准时出门。我忙回到客厅,对我师傅的一个侄子和一个外甥说,你俩马上过来,等一会各抱一只花篮跟在汪静后面,噢,不不,暂时跟在我后面,等到出门后,再跟在汪静后面一起上第一辆灵车。记住了,汪静抱着她爸爸的遗像站在中间,你俩一人抱一只花篮各站一边。
    9点45分,一切准备就绪,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走!”字,汪静立即在人引领下,去灵台上取下她爸爸的遗像,缓缓走出家门,我抱起那只烧纸钱的火钵紧随其后,来到大门外,即猛地高高举起,然后用劲往下一摔,只听得“叭”的一声响,火钵顿时被我摔得粉碎。接着,一挂五千响的鞭炮炸响。接着,为我师傅送行的长长车队开始缓缓启动。接着,当空的太阳突然变得昏黯浑浊。接着,新村大道两旁涌满了含悲忍泪为我师傅送行的人群。人们都在为集团公司突然痛失这样的擎天之柱而“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所谓“人心是一杆秤”唯有此时此刻最能“称”出一个人的重量!唯有此时此刻才体现得最完全最彻底!如同当年周恩来总理逝世“噩耗惊四海,哭声遍九洲”我师傅汪和平突然不幸殉难的噩耗一经传开,在我们集团公司以及各个相关协作单位,同样是“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顿时九洲寂,无语皆泪水。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摘自天安门诗抄)。
    当我们的车队缓缓来到合肥殡仪馆一号大厅时,许多人迅速自发上前,将装满整整一大卡车的花圈搬下来,然后送到大厅内一一摆放好。那时候,我师傅已经安详地仰卧在鲜花翠柏丛中,四周站立着四名神色庄严肃穆的保安人员。
    当凄凉悲伤、低回婉转的哀乐在偌大的一号告别大厅响起,当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和集团公司的领导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开始向我师傅缓缓走近,开始向他深深鞠躬,向他作最后的告别时,大厅里立刻哭声一片。这是最后一次的告别了啊!多少人强忍着悲痛,希望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他一眼,可是,克制不住的泪水,却早已模糊了双眼,模糊了视线送别的队列中,既有黑发青年,也有两鬓染霜的中年,更有白发飘飘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都凝聚着哀伤和痛惜这几个字样。他们或饮泣吞声或呜咽号啕或暗自嘘唏或泫然流涕。他们的悲情溢于言表。
    录音播放的哀乐已经换成管乐队的现场吹奏,前来告别的人群,仍然络绎不绝。大厅里的悲伤气氛雾一样弥漫,雾一样越聚越浓。再过一会儿,这位受人崇敬爱戴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为人兄为人弟为人友的仁人君子,就要与这个世界,与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分别了;再过一会,他的爱妻爱女,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同事好友以及他的弟子,就会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是多么难分难舍的最后一刻啊!这是多么令人悲伤悲凄痛断肝肠的最后一刻啊!
    终于,告别的人流已经接近尾声。这时,周龙符、程辉和我――师傅当年的三位铁杆弟子已经走到一起。我们这时已经哭得泪如雨下。我们手拉着手走过去。我们站在恩师面前,一边痛哭,一边给他深深地鞠躬。师傅师傅,我们的好师傅好兄长――我们的主心骨我们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仁厚长者,我们多么舍不得离开您啊!我们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啊!我们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可怕的恶梦啊!
    告别仪式结束。接下来就是安排家属与亡灵见最后一面。这是最悲伤最沉痛的一刻。从进入告别大厅开始,我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戴师傅身后,我师傅突然走了,最悲伤最痛苦最难受的人就是她。我和周龙符程辉去给师傅鞠躬祭拜之后,立刻回到了她的身旁。我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我必须竭尽全力确保戴师傅平平安安参加完整个告别仪式。所以,那时候,我始终紧随着她,直到最后将她送出告别大厅,我才迅速返身回去,到拥挤的人群中去寻找汪静,去让她捧回她爸爸的遗像。然而,当我终于找到她时,我被我当时见到的那一幕深深震撼了。只见汪静在他人搀扶下,来到她爸爸的脚下,然后跪下去,给我尊敬的师傅――她最亲最爱的爸爸深深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她站起来时,脸上早已是泪水涟涟。接着,在他人的搀扶下,她一步一回首地向门口走去,刚走出没几步,她突然挣脱他人的搀扶,猛地转身向她爸爸冲去。我那时已经站在她旁边,见此情形,连忙上去拦她。我说小静静,你一向都是很听话的,现在再听我一句,去那边抱你爸爸的遗像好不好?她却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我想再去给我爸爸磕三个头难道不行吗?”行,行!我和她身边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连连说行。爸爸马上就要永永远远地离开女儿了,女儿再去给爸爸多磕三个头,谁又能说不行?谁又能忍心阻拦?谁又阻拦得了?我们凝咽无语。我们自觉,不,我们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地让开道,让她走过去,走到她爸爸的面前,然后望着她迅速跪下去,望着她大悲无言地给她爸爸连磕三个头,再磕三个头。那时候,我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站在一旁的其他人也都一个个流下了伤痛心酸的泪水。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父女情深?什么叫切肤之痛?什么叫椎心泣血?什么叫憯怛伤悴?什么叫依依不舍?又有什么能比一个女儿就这样一边以泪洗面、一边黯然销魂地不停地给就要西去的父亲连连磕头的情景更凄切惨然更悲痛欲绝更催人泪下更长歌当哭的?
    另一侧,我师傅的妹妹始终在哭喊着、挣扎着,竭力想挣脱众人的阻拦和束缚,冲向他的哥哥。从进入告别大厅开始,她就一直在哭喊在挣扎。她说她要到哥哥面前去好好看看他。她说她要去问一问哥哥:你就这样走了,你叫我今后怎么办?你让我今后怎么对86岁的老爸说?你让我今后怎么对一直体弱多病的老妈说?他们始终都说你最忠最孝。你也的的确确一直都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楷模和表率啊我的亲哥哥!你让我们怎么接受这个事实?你让我今后怎么样去天天面对咱们的老爸老妈呀?如果他们今后问起你时,我又该怎么样去回答他们二老呀?如果他们一旦知道他们的宝贝儿子竟然就这样先他们离开了人间,那又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啊?